黄河“清8”口门调整的一场辩论
孰 非
1995年末,黄河清水沟流路行水已接近20年。UNDP项目《黄河口治理与水资源》课题的攻关研究也正进入关键期。此时黄河现行流路的一个极其重大的趋势性风险一直在科研人员的脑际萦迴。
我向水利组负责人张启舜院长提出能否再到黄河口附近考察一次,确认年终的河口形势。另外我们还在卫星图上发现河口段的北岸隐约有几个小型油田,能否去那里顺便采访一些情况,张院长表示同意,并通知何少苓总工参加,我又安排经研中心张月锐做考察记录。于是我们携带了指南针、望远镜、GPS定位仪等简易测具,从垦利县黄河浮桥过河到达北岸,再沿顺河路循图向东找到了“垦东12号油田”。只见那些钻井场上的战斗英雄们这时却无精打彩地围绕着多座井架走来转去。一位姓温的老总向我们介绍:“垦东油田的地下储油层主要在东部海域,我们现在只是在这个‘油海’的岸边打井,由于进入富油区要修造很长的栈桥和油岛,这将大幅度提高开发成本,为此油田领导层的决策尚在犹豫之中,我们几个刚刚完钻的井场也暂时停顿了。”张院长问:“你们有没有设想让黄河直接从这里行水,填海造陆淤淀一个新油田呢?”温总当即回答:“这样的好事谁不想?只是领导说了,这得黄河部门说了算!”这时我忽然想起几年前在市与油田领导召开的一次黄河口治理会议上,油田的侯庆生副总指挥风尘扑扑,从前线回来匆匆闯入会场,甫未坐定,马上提出要从“清7”断面以下开一口子,引导黄河按规划中的“北汊2”方向在孤东油田以外再造一个新油田的设想。他一回头,见有黄河部门的专家在位,一下提高了嗓门音量:“为啥就不可以开汊?国家太缺油了,上面压下来的生产指标使我们喘不上气!”这时李殿魁市长赶忙站起来劝告侯指挥:“现行流路不可轻动!东营市和胜利油田发展到今天,正当再接再励时期,必须继续坚持黄河现行流路的长期稳定不动摇,才能保障我们的各项事业按规划加快发展。”侯指挥则强调:“改汊行水是暂时的,待行水数年新油田淤成后,再改回原河道行水,就那么难吗?”老治河专家王锡栋听了拍案而起:“黄河流向的事,你说改回就改回吗?降低了的河道能向高处流吗?黄河乱开汊引出洪水灾害谁负责?”几句话让一向刚直果敢的侯指挥顿时无言,最后还是无奈放弃了“开汊河”之议。
张启舜听了我的回忆,认为“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这里不是清7的主河道,而是尾闾末稍,河道已经老化,需要做些调整了。”我们一边聊着一边踮脚向河口方向瞭望。此时温总听出张院长是个能办事的人,或许能帮助油田改河造陆,赶快献殷勤:“天晚了,张院长不要去河口了,我违一次规,带你们登上井架远望一下河口吧?”这个提议很新鲜,并且正中下怀!我们四人就紧随这位老总,顺着横七竖八盘绕着钢管、脚手架的工作梯,遵照温总讲的“注意事项”,鱼贯而行,小心翼翼地登上井架的顶层。
“登高身自冷”,这时才觉得寒风刺骨,眺望空阔低垂的原野,顿感苍穹的博大辽远。这时携带的望远镜起了大作用,张院长握着望远镜向河口瞻望多时,连赞:“怪、怪!”然后把望远镜转给我:只见黄流滚滚,从脚下一直向东南方流去,到了天穹覆盖处,河尾逐渐甩向正南方,却仍在蜿蜒前行,此时遥见大海一抹,蓝烟袅袅,瞬间与白光泛接,混元一气无涯无岸了,没想到登上钻塔看黄河,竟有如此壮美之景!
我们四人都看完后回到井场,何少苓总工首发议论:从当前行河的趋势看,如遭遇开春淩汛袭扰或较大洪水,尾闾河段很可能摆动决口——如在河口空阔地决口尚无大碍,而一旦尾闾被泥沙堵塞,则可能上溯决口地点,现大量油田井场均无围堰,东城区的城市建设也正敞开向东扩展,若发洪水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
告别井场的温总,我们回到单位查看有关卫星遥感图像和黄河口管理部门的数据资料,据张月锐的计算测量,近20年黄河入海泥沙总量已达到120亿吨以上,河口沙嘴不断向海域推进,清水沟流路河长已由27公里延伸至65公里,共延伸38公里。由于地球科氏力作用,河口沙咀在向海延伸的同时不断向南偏移,黄河入海泥沙进入弱潮区,河道纵比降日益变缓,溯源淤积日趋加重,河道排泄能力显著降低,防洪形势非常不利。可是在大家一起审视黄河口遥感图像时,认为如从黄河口的“清8”位置向东北方向开一新河道(图中划出的红线),大概仅需开挖2~3公里即可入海,这样可将现在的河长大大缩短,而且河口面向东北可直接切入强流区,再向前延伸即可到达渤海无潮点附近,更加有利于将黄河泥沙排入深海。如此可完全解除河口威胁,保障市和油田的全局平安。
卫星遥感图像显示黄河入海流路向南偏转
我们将以上考察情况和改汊意见,尽快向李殿魁书记做了反映。他的意见是,现行的流路向南偏转,多年来已违背“黄河应面向东北无潮点方向行水”的研究成果,因此同意对河口流路实行变动。但是由于改北汊以后黄河流路仍不离清水沟流路的总盘子,因此不应叫“改道”或“改汊”,应称为“口门调整”。
为抓住消除大患的决策良机,第三天我们又专访了胜利油田党委书记陆仁杰,详述了黄河流路口门调整的设想和建议。这次立即获得了陆书记同意和赞赏,并请水科院开展黄河改汊的前期研究工作,然后取得初步成果提请黄河部门研究审批。
待向东营河口管理局疏通情况后,我们邀请了宋振华副局长,由张启舜院长带队,于1996年1月18日一起赴济南,到山东省黄河河务局会商黄河口口门调整意见。省河务局李善润局长对这次来访非常重视,组织张明德总工,焦益龄高工、李希宁高工等和我们一起座谈。大家都是熟人,或者有的虽未曾谋面也是久仰其名,海阔天空谈的非常投机,不料一旦介入正题,争议又起:
张院长提出在清8改汊的大体设想,并指明“改清8”有五大优点:一是可变海上采油为陆上采油;二是防波堤的缩短能减弱海潮、风暴潮的压力;三是可缩短流路接近20公里,可延缓清7以上的严重淤积局面;四是可降低西河口水位,将小浪底粗沙近距离排入‘深坑’;五是清7以上实现平滩流量有利于生产引水。
省河务局方面由张明德总工与张院长对垒,张总浓眉大嗓,既有学识又有辩才,立即向张院长发出五点疑问:一是填海造陆要淤多高,造到0(海拔),还是造更高,有把握吗?二是向东北走河是否影响东营的港口和航道?三是西河口水位下切导致取水口相对抬高,是否造成引水困难?四是能否在薄弱点引发大改道?五是与1989黄委批复的流路规划有无矛盾之处?
张院长讲可用七个方面的论证回答你的疑问(以下只记要点,不展开):一、计算机模拟冲淤过程;二、淤地方法要进行模型试验;三、估算对东营市环境的影响;四、研究冲滩刷槽的风险; 五、工程布置将动土几千万方,确定何处取土;六、分析对清水沟大流路的影响;七、工程效益概算。(此时我还发言讲了工程将实现“五项不违背”,略)
张明德:“黄河改汊的利弊要兼顾远、近,特别要看到长远影响,因为黄河虽规划有多条流路,但真正可走的就剩下清水沟和刁口河了,应尽量利用海洋动力输沙,使清水沟一直走到底。现在清水沟流路单一顺直,虽然多有漫滩,但这也是好事,可以多耗沙、抬高地面,总之要先把清水沟流路的潜力挖尽。因此我们认为改汊是早晚的事,现在应尽可能在‘现行’多使用几年。石油在地下不会流失,是早采晚采的问题,而下游河口区一旦淤高,就不能再走河了,而清水沟上游却需要继续淤高,不然就出不来北汊1、北汊2了。因此黄委有可能提出反对。”
张院长讲:“尽量多走几年是好事,但目前的河口形态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一旦有‘闪失’将会打乱所有规划布局。我们应研究出一个比你说的更优方案,让黄委更放心,也可以改汊后少走几年,趁机对原来的河口流路做些整备,待新油田淤完后再改回来。”
此言好像触犯了治河的禁忌,张明德总工严肃质问:“改道大事!你说改回来就能改回来吗?”
我当时就想:“坏事了,要重演侯庆生老总的故事了!”
但这时张院长并未“拍案而起”,而是沉甸甸地撂下一句话:“我说改回就能改回!”他向在座的专家巡视一遍,会场竟一时肃然,无人提出反对。我此时真正体会到了“权威”的力量。
这时老专家焦益龄发言:“我提两个‘焦点’问题,一是改河经费未列黄委计划,怎么解决?二是河流变化很难估计,其间有问题时谁出来协调?”
张院长这时开始缓和局势了:“焦工提的两个‘焦点’很好,加上你老焦就成‘三焦’了!”大家哈哈一笑,放松了紧张的氛围。“此事可叫油田掏钱”,张院长继续发话:“1985年水困油田,石油部康世恩部长说只要有油,每年为治河拿一个亿也值!我们的工程设计、工程施工可由胜利油田做预算,若需大额经费则向石油部申报。当然,待工程的初步设计完成后,还是应由黄委审批。其间发生特殊问题时,我来出面协调。”
于是这场辩论取得一致意见:尽快由省河务局将初步方案报黄委审批,大家同意。最后善润局长做了总结讲话并对张院长关心山东治河表示感谢。
之后,省、市河务部门做了大量工作,黄委也派了专家踏勘了工程现场。全部程序走完后,清8口门调整工程自1996年5月11日开工,至7月16日完成主体工程,实际缩短了黄河入海流路16㎞,相对降低了河口侵蚀基准面,加强了水流对河床的冲刷,从而带来了整个清水沟流路的溯源冲刷。同时,由于新口门东北为较深海区,盆地开阔,同面积容沙量大,且该区大风主要在冬季、方向偏北,在河口迎风入海的条件下,大风推向河口的海水无泥沙,而垂向循环回流的海水则挟沙而去,从而加大了河口的疏沙能力。其前沿趋近更强的潮流区,输沙前景广阔。工程实施以来,收到了良好的行水效果。清8口门调整工程对于长期稳定现行清水沟流路,对于实现浅海油田造陆采油,对于保护和浸润辽阔的黄河口湿地生态均发挥了显著作用。
图 2012年的黄河口流路畅顺有力、磅礴入海(遥感影像图)
作者单位:山东黄河文化经济发展促进会